裴仪率着一众人先行进城,洋州的知州早已立在城外相候,瞧见裴仪当即愣了一下,客客气气地虚与委蛇了很久,才试探性道:“听闻大国师南下治水,如今怎么不见尊驾?”
裴仪但笑不语,那洋州知州也不敢多问,只能笑着将人先请进去,余下再暗自斟酌着。
易观暇等人来得匆忙,纵使京城有暗探,也不可能这样快的就收到消息。
裴仪此次来洋州,便是出其不意,让洋州一众人先失了分寸,误以为来到洋州的就只有裴仪这一扔。余下的消息等他们收到,恐怕椒图等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。
这洋州知州名为刘环,是土生土长的洋州人士。洋州树大根深,世家之间也是盘根错节,同气连枝,此番若想要动世家贵族,少不得要里三层外三层血洗一通。
如此一来,洋州必然也会元气大伤。
他实在不知道椒图是用何种办法,能够在一月之内,处理好这些事宜。
饶她是易观暇的弟子,未免也太轻狂了一些。
毕竟她师从易观暇,才不过三月。
虽是笃定易观暇,但想到椒图,他心中却没有什么底。
眼见刘环试探着他的底细,裴仪倒也没有再瞒着,只按照椒图交代他的,一五一十地全说了。
“京城之中派了大人物下来,说是要好好理清洋州的事宜。只是那位殿下,在路上病了时日,耽误了脚程,怕延误时机,特命我前来。刘大人——”他顿了顿,带了几分笑:“勇毅侯府与洋州李家素来交好,那李家的偏侄的二少夫人,正是我姨母的表妹,如今我快马加鞭,也是想要来见一见这位表姨母……”
话说到这里,刘环便已经猜的差不多了,心中却不敢小看这位勇毅侯府的小世子。
他暗中计较着。
裴仪家世显赫,并不缺少银钱。
倘若他当真是来清理洋州气象,也不必这样堂而皇之地说明来意。
如此来看,只怕是另有所图。
想起李家如今的光影,刘环心中有了旁的较量。
刘环忙讨好地笑笑:“殿下,您直说便是,小人听不太懂。”
裴仪却没有再说,故作高深地驾马进了城,前往下榻地驿站。
城门口,早已换了布衣的椒图,正坐在一辆简朴的马车之中。萧振也换下了往日的红衣,穿了一件玄色衣袍,扮做侍卫车夫,坐在椒图的马车前。
他啧了一声:“裴仪这贪官污吏的模样,倒不像是装出来的。”
椒图没有理会他,只是道:“先进城。”
她们一路颠簸过来,虞棠身子娇弱一些,加之心气受损,自然是染了病气,如今已经发起了高烧。
想到虞棠,萧振自然不敢再耽搁,便驾车入了城。
洋州城中虽不及往日繁华,但仍旧是处处温柔,十分留人。两人简单地将虞棠先安置再驿站,才决定去城中逛逛,打探行情。
萧振不解:“该了解的,探子早就打探清楚,咱们再前去市井,也不过是一些皮毛罢了。”
椒图没有解释,卸下宫装之后,她只穿了一件青衣,如今头发冠起来,倒更像是一个略有些秀气的少年郎。
她迈步,先走了出去。
探子打探的都是易观暇想要知道的东西,但她想要知道地更多。
一些关于建平十七年的事情,只有她自己还蒙在鼓里。她必须要知道,如今江南地局势是否与当初一样,江南世家大族是不是又如先前那样彼此掣肘,牵制又捆绑在一起。
若想要整治江南,恐怕不是一纸文书就能得来的。
萧振跟着她在外面闲逛了一日,见椒图不是坐在茶馆里听些趣闻,就是去勾栏里面打听些风土人情,并没有什么同治水有关的事,不免有些狐疑。
“九殿下,难不成这勾栏之中,有什么要闻?”
椒图静静坐着,思索着今日得来的琐碎。
洋州处境与前世相差无几,商号之中仍旧是以李家为首,算是江南首富。前世晋朝攻夏,便是这李家,出了好大一部分力。只是后来椒图称帝之时,为了查冠世候府的冤屈,辗转查到了李家。
耳畔又传来些许闲谈,说话得应该是南州人士,语调带着唏嘘。
“如今这洋州的光景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。”
“公子言之有理,不过这洋州有李家,再差,恐也差不到哪里去。”
椒图留神听着。
只听那公子继续道:“诸位恐怕不知,京中有人动了李家的靠山,如今山河飘摇,李家就算是再大的商号,恐怕也要随流水去了。”
萧振微微皱眉,抬眼望着椒图,果真见她在沉思。
京城之中,如今出了大祸的只有沈家。可这李家连同沈家,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,怎么可能因其落罪,而家门寥落。
椒图微微抬头,瞧见此人的相貌,不免一惊。
此人虽也是寻常衣衫,胜在生了一张极其不俗的相貌,眉骨很高,映一双桃花眼眸,笑起来时是眼波流动,十足地温润风流。大抵是察觉到椒图的目光,他稍稍侧目,对上椒图与萧振,倒也露出来了一分极浅的笑。
没有恶意。
看来这洋州果真是藏龙卧虎,一个白衣公子,竟也能嚼出这样的门道。可他既然敢说,便不是空穴来风,必然有所倚仗。
她收回目光,看向萧振,轻声道。
“李家,同沈家,可有什么关系?”
萧振略一思索,想不出来有什么干系。
毕竟李家从商多年,沈将军膝下没有子嗣,料想也不会经营这些。
但他只道:“我去打探一番。”
椒图心中微有诧异,瞧见萧振剑眉紧促,并无奉承之意,忽而觉着很不好受。
她攥紧杯子,思绪又飘回了很远。
那时年少,她方才十五,同萧振相识携游,也是这样并肩街头。那时候她心无畏惧,只知道萧振待她极好。小到风雪夜,她不过轻皱眉头,萧振便解下大氅,陪着她从朱雀街,走到了落雪殿。
为此,小侯爷发了三日的高烧,病好之后,又送来热乎乎剥好的栗子,邀她前去元宵灯会,看玉壶流光,鱼龙飞舞。
无论她说什么,萧振总不会多加思索,要么即刻就去,要么是当下就有。
她心口说不出来的绞痛,自觉欠他的已经还清,不再去思量那些旧日恩怨。
萧振正欲起身,先将椒图送回驿站,再去打听李沈两家的关系。却见方才在酒肆里的公子也起身,要往外去。
临到他们这里,稍稍顿了顿,只是善意地笑笑,没有什么不妥之处。
椒图回过神来,也跟着起身,一并先回到驿站。
那公子大抵与她们同路,只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。
思前想后,椒图还是道:“此人看着气度不凡,又知道这些辛密,实在是不知何意要在街头说出这些谣传,将他的底细也一并查出来,看看可有破绽。”
萧振轻轻应是,将椒图送到客栈,发现那公子竟也在这里下榻,瞧见她们,似乎有些诧异,却也没有多说。
居无定所,想来初到洋州城。
四下散播谣言,必然包藏祸心。
对李家沈家有些了解,背后身份恐怕非富即贵。
看相貌口音是南州人士,只是举手投足却有些世家大族的风范。
兴许是察觉到椒图在看他,他倒是上前一步,稍稍拱手,笑着:“这位公子,先前瞧见与您同行的姑娘身染重疾,在下略懂几分医术,若是有什么需要之处,在下愿尽几分薄力。”
观察细微,竟然知道她们之中,有一人染病在身。
椒图压下心中的思量,只笑笑,婉言拒绝了。
萧振心下狐疑,总觉着这两人谈笑之间,恍若舞了不知多少刀光剑影,却又一刹之内,息事宁人。
陈最压下眸中的讶异,同样笑了笑,谦逊地侧身:“总归同住屋檐下,也是有缘。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事情,尽管同我说便是。”
椒图想了想,到底是点点头。
她与萧振在驿站分别,才迈步上了楼。
陈最望着她的背影,心下只觉着洋州城的风云要变了。
这样一个年岁极轻而气势逼人的小子,背后必然有些倚靠。如今下榻在这酒楼之中,又不知是为何。不过他此来晋朝,隐姓埋名,料晋朝也不会有什么风声,这才放心了下来。
一连三五日,椒图就在酒楼里,等着萧振的消息。没找到沈家同李家的纠葛,反倒打听到了裴仪在知州府混吃混喝的消息。
他按照椒图所说,装作一副高深莫测的奸逆模样,却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。
原本一众人还疑心那裴仪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,没想到却是个实打实的真猪,成日泡在酒肉美色之中,说着京城一系列的意图。原本众人还不大相信,可与探子调查来的消息一比对,确实是一模一样。
萧振饮了一杯茶,才道:“如今知州府的人,对裴仪所言一事深信不疑。可单凭这样几句,就真的能让米价跌下来吗?况且,就算是跌下来,至多也只能跌到一两,较平头百姓,还是买不起的。”
椒图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,抬眼看着远处的虞棠。
如今已经五天,她高烧未退,显然是越加严重了。若是虞棠当真香消玉损,可实在是委屈了这样一张好皮囊。
她轻轻道:“要粮食,自然不可能用来买。他们怎么样抢民脂民膏,咱们便如此抢回来。最多再等三日,只要裴仪能按计划行事,与你里外配合,保准能有两千石。届时分五百石作为赈灾粮,另外一千五百石,你便送入国库,用作充公。”
萧振眉头皱了起来:“你如何笃定,洋州城就有两千石粮食?”
行军打仗,足够十万将士用上一年,区区一个洋州城,怎么可能有这样多的米粮。
椒图想,洋州何止两千石。
天下粮仓,有一半,握在李家手中。
她没有说话,床榻之上适时传来一声呜咽,紧接着便是一阵干呕。然而虞棠近来除了药与粥,什么也没有进食,此时竟吐出来了血!
椒图和萧振都大惊失色。
萧振忙起身:“我继续去找医侍!”